此時的孟芙,就像一個快要邁入五旬的婦人,滄桑憔悴,頭發間能看到摻著的銀絲。
不過短短幾日,她的頭發就迅速地白了大半。
孟芙恨聲道:“所以我說她虛偽又惡心!明明為了長平侯府、為了褚家,幫著隱瞞我做的事,偏偏又為了一個孫女,居然不顧長平侯府、不顧褚家那么多人?!?/p>
有時候, 人可以因為心中的愧疚, 明知道是威脅, 仍是將威脅留下來。
長平侯老夫人就是這樣一個矛盾的人。
因為愧疚, 所以在知道孟蓉被害死后,自己也承受不住心里的煎熬,跟著病倒了,如此纏綿病榻七年,終于熬不過心里的愧疚,撒手人寰。
也因為愧疚,所以她拼命護住褚映玉。
孟芙覺得可笑之極,這世界上怎么會有這么愚蠢又可笑的人,而她居然就敗在這種人手里。
褚映玉不為所動。
她早就知道,祖母所做的一切,并非是出于對她的慈愛,而是因為心里愧疚罷了。所做的那些,不過是想讓自己的良心好過一些。
所以,當一個人不夠惡時,千成不要去做惡事,甚至與惡人為伍。
不過,褚映玉覺得,祖母應該并沒有留下什么后手,只是用來威脅孟芙的罷了,否則蘇媃肯定會查出來。
孟芙聰明一世,卻因為多疑,投鼠忌器,不敢輕舉妄動。
以至于她現在落到這下場。
當然,褚映玉今兒過來,不是聽她說這些的。
她慢吞吞地說:“其實我今日來此,是來看看你們的下場有多慘?!彼p撫著平坦的肚子,往后靠了靠,讓自己靠在陸玄愔溫暖的懷里,汲取他身上的溫度。
這讓她覺得安心,面對這些人也不覺得那么惡心。
褚伯亭臉上的期盼僵住了,像是不敢相信,她居然說這種話。
孟芙倒是心平氣和,甚至說道:“你從小就是個腦后有反骨的,不愧是慶陽大長公主的外孫女,太后說得對,你確實像她?!彼α诵?,坦然地承認自己所做的事,“所以我一直讓人盯著你,從你會說話伊始,就讓人教你規矩,讀女四書,抄佛經,跪祠堂,壓制你所有天性和思緒……”
可惜,她都已經做了這么多,極盡所能地打壓她,想將她養成自己手里的傀儡,操控一輩子。
可褚映玉居然沒有被徹底地扼殺本性,仍在頑固地堅持著。
看似沉默寡言,貞靜柔順,孝順父母,實則并不是那么聽話。
一旦稍有放松對她的打壓,她就能生出反骨,另尋他法,給自己尋一條出路。
果然是個養不熟的白眼狠。
不過,也確實折磨到孟蓉的女兒,這些年,她心里一直是暢快的。
褚映玉早有猜測,聽她親口承認,倒是并不難接受。
然而陸玄愔卻受不了。
縱使他早就從暗衛查到的資料中得知她從小到大過得并不好,今兒發現,原來她的處境比自己想的還要困難、危險,對她懷抱惡意的人占據“父母”的天然有利身份,在她懵懂地接觸這個世界時,就對她極力打壓,想要扼殺她的本性。
不成傀儡就讓她崩潰,最后自我了結。
若不是顧忌著懷里的人,陸玄愔幾欲要提劍將這幾人刮了。
人性之惡,總能超出世人的想像。
陸玄愔渾身緊繃,牙關緊咬。
直到一只柔軟的手握住他的大手,將自己的手塞到他手中,他下意識地握住,胸腔彌漫的殺意總算按耐下來。
褚映玉突然說:“聽說褚瑾玉的腿斷了,是被瑞親王府的六公子打斷的?!?/p>
聞言,孟芙臉上剛浮起的得意消失。
她的臉龐抽搐了下,面無表情地看著褚映玉。
褚映玉繼續道:“聽說他的腿傷得挺嚴重的,尋常大夫治不好,唯有宮里的太醫才能治,否則會成為瘸子?!?/p>
可惜,現在的褚瑾玉不再是長平侯世子,根本請不起太醫。
孟芙和褚伯亭都清楚這點,夫妻倆同樣焦急起來,只是一個在心里急,一個面上透露出來。
褚伯亭急道:“映玉,他、他是你弟弟,你能不能……”
“不能!” 褚映玉說,“他也不是我弟弟,我沒有這種惡心的弟弟,我娘只生了我一個,一個奸生子也配當我弟弟?”
她臉上露出輕蔑、不屑,絲毫不掩飾自己的厭惡。
褚伯亭卻有些生氣,“你、你怎么能說瑾玉是奸生子?”
對于唯一的兒子,他心里還是在乎的,也是掛念的。
男人都有傳宗接代的思想,雖然平時也疼愛女兒,可是在這些男人心里,兒子才是最重要的,是家族的傳承,是延續血脈的根。
“為什么不能?”褚映玉反問,指著孟芙道,“她只是你的外室,不是你名媒正娶的妻子,也不是你納入府里的妾,不能因為她頂替我娘的身份,就否認她外室的身份吧?你和她生的孩子,不就是奸生子嗎?”
多好理解啊。
現在誰不說龍鳳胎就是奸生子?
褚伯亭被她噎住了。
雖然她說得對,但是,那到底是他唯一的兒子。
“映玉?!瘪也さ吐曄職獾氐?,“瑾玉雖然……但他是褚家長房唯一的男丁,和你流有相同血脈的……”
孟芙雙眼死死地盯著褚映玉,也被那句“奸生子”刺激到。
不管她剛才怎么沉著冷靜,甚至試圖激怒褚映玉,欲要讓她崩潰、難受,但沒想到最后難受的反倒是自己。
孟芙自然是在意自己那雙兒女的。
正因為太過在意,甚至舍不得他們吃苦頭,舍不得讓自己的孩子品嘗自己曾經作為“外室子”的苦楚,才會養得他們那般天真。
她籌謀數年,當年不惜給自己捏造賣茶女的身份,給褚伯亭當外室,以此謀奪孟蓉的身份,不僅是想給自己謀個出路,堂堂正正地活著,也給自己的孩子謀個光明正大的未來。
龍鳳胎出生后,也是孟芙這輩子最得意的時候。
這時候,她已經成為長平侯夫人,龍鳳胎是祥瑞,也讓她風風光光地回歸長平侯府,沒人能質疑她的身份。
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,她怎么能不愛呢?
比起會背叛她又愚蠢的丈夫,兩個孩子才是她的心頭肉。
見褚映玉不為所動,冷酷之極,褚伯亭心寒又害怕,勉強地道:“沒事,惜玉定然不會放著瑾玉不管的……”
龍鳳胎從小感情就好, 褚瑾玉一直護著姐姐, 想必他現在出事, 褚惜玉不會不管他。
褚映玉好心地告訴他:“褚惜玉倒是想管, 但榮親王府不準她去請太醫?!?/p>
“榮親王府不準?”褚伯亭再次僵住。
孟芙的臉皮又顫了下,以她的聰明,怎么會想不到女兒現在的處境?
更讓她難受的是,褚映玉那輕飄飄的聲音灌入耳里,一下又一下地砸在她心上,快要將她的心砸碎。
“褚惜玉是奸生女,以榮親王妃的性子,怎會允許王府的世子妃是個奸生女?遲早會讓榮親王世子休了她……”
“啊————”
孟芙終于忍無可忍,發狂地尖叫起來。
她雙手抓著自己的頭發,大把大把的發被她撕扯下來,狀若瘋癲。
褚映玉看著她發瘋,不為所動,甚至連肚子里的孩子也非常的安穩,并未受到什么驚嚇。
她想,自己果然像孟芙所說的,是個天生反骨的。
若不然,她為何要特地跑來這里報復他們,欣賞這這些人的丑態,讓他們崩潰呢?
一只手及時掩在她眼前,同時她也被擁入泛著冷香的懷抱里。
陸玄愔擔心她被孟芙嚇到。
其實他并不想讓她來天牢的,這種地方并不是孕婦能待的,就怕她受到刺激,對身體不好。
可到底舍不得拒絕她的任何要求,只能自己陪著她過來,時刻注意。
這邊的動靜驚動獄卒,便有獄卒過來,一鞭子朝發瘋的孟芙抽過去,將她抽飛在地。
孟芙的尖叫聲變成痛苦的呻|吟。
褚伯亭嚇得縮在角落里,生怕被獄卒也抽上一鞭子。
見孟芙安靜下來,獄卒又識趣地退離,在不遠不近的地方候著。
褚映玉將遮住眼睛的手拉下來,像是在欣賞牢里的三人的狼狽,看得津津有味。
她疑惑地說道:“你真奇怪,你因為自己是外室女而自卑憤怒,所以你恨慶陽大長公主,覺得她霸占你娘的位置,害她從孟宗岳的元配變成外室。也恨我娘,覺得你和她長這么像,都是孟家的血脈,但她卻是堂堂正正的公府嫡女,你只是一個見不得人的外室女。”
“那你為何不恨害得你娘成為外室的孟宗岳呢?”
孟宗岳是靖國公的名字。
褚映玉現在連稱呼他為外祖父都覺得惡心,選擇直呼他的名字。
孟芙身體一顫,她伏在地上,并沒有出聲,背上的囚服被新鮮的血液浸濕,那里正是剛才被獄卒抽鞭子的地方。
獄卒的鞭子可不是普通的東西,能將人抽得皮開肉綻。
褚映玉知道她其實是在聽的,繼續說:“若不是孟宗岳貪圖慶陽大長公主帶來的榮耀,也不會撒謊自己未娶妻,隱瞞你娘的存在;在你娘尋到京城時,明明他可以向慶陽大長公主稟明你娘的存在,與慶陽大長公主和離,偏偏他貪生怕死,讓你娘成為他的外室……”
褚映玉道:“你應該恨的是孟宗岳,應該恨的是你娘,明知道他不是良人卻甘愿成為他外室,與他一起茍且生下你?!?/p>
“可你偏偏不去恨他們,反而恨毫不知情的慶陽大長公主母女倆。” 她幽幽地嘆道,“你不覺得自己很可笑、很可悲嗎?”
明明這么多人中,最惡心、最無恥的就是孟宗岳。
孟芙最該恨的就是孟宗岳,是他讓蔣氏母女倆成為外室和外室女,被世人恥笑,永遠擺脫不了的恥辱。
“其實你不過是因為孟宗岳于你有利,所以你認他這個爹,為他辯護,覺得他身不由己,將恨意灑向更加無辜之人。”
褚映玉總結道:“孟芙,你真是可悲?。 ?/p>
自私自利,和褚惜玉如出一轍,不愧是母女倆。
趴在地上的孟芙渾身顫抖。
終于,她喉嚨里發出像是野獸一般的嗚咽聲,喃喃地說:“不是的、不是的……”
褚映玉殘忍地說:“你的兩個孩子會和你一樣成為奸生子,也是你的選擇。你自甘為他的外室,沒有三書六禮,無媒無聘,就算你取代我娘的身份,但你也不是真正的孟蓉,褚惜玉和褚瑾玉成為了以前的你,也是被世人瞧不起的外室子、奸生子?!?/p>